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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3b2小说网 > > 地灵灵 > 7-1 剑潭诗魂
    夜幕下,姬颯的斗室里刘雷百年难得一见的兴高采烈。

    「时值末世,但祖宗章法不可废,舆师首要是敬天地,再怎么也得找个清净地。事出圆山,也别捨近求远,虽然已搬到大直了,就剑潭古寺的碑林吧,明天日出时在那会合,可别迟了,到日落前要做的事可多了。」刘雷话锋一转:「拜师不奉茶也算了,进门是客,白开水也要给为师一杯吧?」

    姬颯翻找出一个马克杯,洗乾净后斟满交给刘雷,问:「别的庙不行?教堂呢?」

    刘雷今天脾气好,听什么都顺耳:「学问学问,很好,懂得问才好学。清净地是哪都可以。要不是没改建成圆山饭店,要去台湾神社也不是不行,但问题是你拜我为师,我和天照大神也好,天主基督也罢,都没什么交情。要去,还是找个和为师有渊源的。剑潭古寺虽然搬迁过,仍是台北市最古老的寺庙,和我这前几朝老人倒也般配。」

    「比你老?」

    「嘿!可真比我老,古寺初结庵是明崇禎七年,那可是1634年。原址是靠近圆山附近面对基隆河,剑潭古寺自然是傍着剑潭的,后来是日本人建神社给挪了窝,现在,里里外外都不復原样。但话说回来,由草庵茅屋后为寺然后搬迁移址,表象聚散改变,也是人间常理。别说庙了,我从呀呀学语到为人师表,一路有多少表象障目?扯远了,明儿个你记得别迟到,还有要想好你的初心立愿,明早要向天地表心跡。」

    「初心?」

    「为什么要当舆师?」刘雷看姬颯想都不想,张口就要答,连忙打断她:「你可别说就是只为了救那个女孩子。」

    姬颯空张着嘴,硬生生把想说的话吞回去,憋出一句:「不行吗?」

    「这要说是初心也算,但立愿来说格局太小了。」刘雷摇头。

    姬颯想了想,总结:「我想救人。」

    「为什么想救人?」刘雷厉声问,似乎不满这个答案。

    姬颯的眼神迷惘晃动,和平常的锐利相比,让刘雷有了不忍,于是缓和了语气:「既然收你为徒,你称我一声师父,在我面前就敞开了说,我也好因材施教。」

    「师父。」这二字在姬颯口中像是含不化的酸梅,吃着彆扭,吐了也难受,她深吸了口气,语速变快地问:「你有想过自己不是人吗?」

    「死过一次的还算人吗?」刘雷自嘲:「当然想过。」

    姬颯一听,心里竟油然而生一份愜意。这句话她从未问过任何人,哪怕是对她很好又身兼走无常的何太太,因为她知道何太太不会有这样的疑问。姬颯一直觉得,要是她妈妈说的是真的,那么她就不算是真的人;要是她妈妈说的是假的,那她就是谎言搭出来的假人,反正里外不是人。

    刘雷不知她心中所想,但见她五官缓和下来,竟是有点开心的样子,心底暗暗诧异。

    「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是人,但既然被生下来了,就想活得像个人。」姬颯感觉心上的一层茧脱落了,虽然还是有厚厚的很多层防卫,但放下一层的感觉对她而言还是很新鲜,于是她继续说:「所以我常自问何以为人。」

    「何以为人?」刘雷漫声问。

    「不是父母家庭,无关物种种族,珍惜其他人性命的人,才称得上是人。」姬颯说完,一股陌生的血气衝上脸,她脸红了。

    「舆师从的是帝王业,我却收了个心怀苍生的呆徒弟吗?」刘雷一拍自己的头,自顾自地说:「三岁定八十,我这一身反骨祸害完雷家,还要祸害师门。」

    「帝王业?」

    「开疆闢土,名垂千古。驯地,不就是让地听主子的话,让它產稻就產稻,让它结果就结果。」刘雷间间地玩着自己的长马尾:「但我想,溥天之下,莫非王土;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;这句话其实被曲解了,说得像是天下都只听命于君王,后面一句大夫不均,我从事独贤,这才是重点,是在抱怨为什么别人享福,自己却要辛苦劳作,不患寡而患不均呀!一朝天子一朝臣,我那朝天子都不知道投几胎了,你看看我,早不剃发留辫,那么丑的发型我可不喜欢,眼下收个你这样的徒弟,哪怕心思不一样,我也不悔。这行当说句难听的,就剩我一个人,师门自然我说了算。」

    与其说是说给姬颯听,这番话更像是刘雷说服自己。玄子绿莹莹的眼睛半瞇着,打了个喷嚏,刘雷就闭嘴了。

    姬颯没留意玄子和刘雷之间暗涌的衝突,玄子这猫看谁都不顺眼,高傲得凌驾于眾生,所以玄子对谁不满也不会让她觉得意外。

    「你的立愿就是救人?世上千种百种人,你能救多少?你要是救了一个坏人,之后他谋了千万人性命,你又如何是好?」刘雷问得咄咄逼人。

    「道德审判不是我能控制的,我只知道生命高于一切,草木都知到拼死求活,身而为人,当然视人的生命高于一切。」

    「无根人的天赋还不够你救人吗?」

    「无论一草一树一花,就算都配合我,我能打听到的资讯受距离和时间的限制,前情后理都里不出来,更遑论人的心思复杂难测。而且,你说过陆沉的事,我一直记得,如果我会辨视地气,那就可以...」

    玄子忽然跳起来,伸出爪子要抓刘雷的脸,刘雷上半身一闪,单手把猫压制在地上,小声在牠耳边说:「没事,没事,之前说溜嘴了。」

    语毕仰头看着姬颯一笑:「这猫野性难驯,又和我不对付,老是想找机会挠花我这张老脸。」

    玄子对着刘雷哈气,姬颯这才隐隐觉得怪,玄子虽然高傲不可一世,却很有灵性,不是动不动出手伤人的猫。

    「新仇旧恨,徒儿你就别问了。时间已晚,你早点休息,我先回了,天亮时份在剑潭古寺门口见,别迟到,时辰不好耽误。」

    「不会迟的,我想尽快找到细细。」

    「学好功夫再说吧你!」刘雷一甩衣袖:「明天给你带套衣服,你到时别囉唆,让你套上你就套。」

    姬颯打量了刘雷的装扮,舆师还有制服的话,大概就是刘雷穿不腻的长袍了。穿长袍也无所谓,骑车麻烦点要撩起来而已。

    第二天天没亮,姬颯就骑车往剑潭古寺的定位驶去。

    在入口牌匾下,就见到刘雷正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。姬颯跳下车摘下安全帽,很有礼貌的说:「师父早。」

    刘雷的苦脸稍微开心了点,姬颯垂眸看见他左手有几道血痕,和一排被什么咬出来的血洞。

    「玄子昨晚干的好事。攻人不备,非君子。」刘雷嘟囔。

    那血洞看着眼熟,姬颯一时没想起是哪里见过,睡眠不足对无根人的脑子来说也具备一样的伤害性。

    「你先套上这个。」刘雷果然拿出折叠好,四四方方的一袭青袍。

    姬颯脱掉皮外套,穿上青袍,居然很是合身。她身材高瘦,穿起这长袍很有几分仙气,刘雷看着很满意。

    「发髻你会扎吧?」刘雷又递来一支古朴的玉簪子。

    姬颯顺溜地用玉簪子扎起发髻,一面问:「这也是制服的一部分?你怎么都绑马尾?」

    「呸!簪子是为师送你的拜师礼。」刘雷没好气。

    这对新鲜师徒都像是扮家家酒,玩角色扮演般,努力模仿真师徒的样子,这模仿的样子里,各自又都带着几许真心,不全然都是虚壳。

    一前一后,两人踏上缓缓的斜坡,面对寺庙的左手边有个庭院入口,刘雷没有进主殿参拜的意思,带着姬颯就朝庭院走去。姬颯思忖着刘雷大概是道教的?

    其实她也分辨不来佛道,何太太礼佛既不捻香也不占卜,而刘雷那副天老大我老二的样子,倒是更像西游记的孙悟空一些。

    她正胡思乱想着,刘雷忽然回头瞪她一眼:「第一堂课还没开始,先学会走神,能耐呀你!」

    姬颯敛神,刘雷不耐烦地敲敲旁边的树干:「先瞧瞧你有什么本事。」

    姬颯闻言把手放在树干上,因为无所问,信息松散缓慢地流入她的意识,她知道这座庙原来在基隆河右岸,经过搬迁和一再整修,早不復原样,原主祀为送子观音,佛光山开始管理后是释迦摩尼佛,寺内也供奉郑成功。

    庙宇有留下的古物零星,以前拆下的石柱和碑林就放在现在她身处的花园中。姬颯对这些并没有什么兴趣,不自觉地叩问起是否有个小女孩的消息。

    一股凉意从她的五指尖鑽进体内,心脏犹如被冷丝缠绕着,脑里传来一把陌生女声:「红愁绿怨送春归,徒倚无聊几夕暉。十载光阴如一梦,游魂时逐落花飞。」

    女声的吟诵带着乡音,姬颯又不是对诗词有研究的文艺青年,听懂是不可能懂的,但是那哀调带着的悲伤随着寒意流进她的心。这如泣如诉绵绵不尽,没有怨懟,只是无奈和悲凉,还有对姬颯来说有点陌生的思念与繾綣。多奇怪呀,不曾拥有的感情,被传递到心尖时,也能找出词汇形容。

    忽然她手臂吃痛,反射动作抽回手,那诵诗的声音才消隐。姬颯五脏六腑尽是鬱结,一摸脸才发现都是泪,而滚滚的热泪还续续不断地垂落。

    「还以为搬了家又有好些年头了,你不一定找得出来。」刘雷似笑非笑地审视着姬颯:「缓缓,再给我说说刚才打听到什么了?」

    姬颯抹了抹眼泪,止住了抽泣,把那首诗和其他的消息磕磕绊绊地讲了个大概。

    「剑潭诗魂果然还在呀。」刘雷唏嘘:「你别怕,这鬼的才情见识都不允许她害人,只是长日漫漫,想家思乡。不过,你哭啥呀?」

    姬颯一时答不上来,一片树叶掉落在她肩上,她说:「不知道,只觉得难过。」

    「曾经有这么难过过吗?」

    「好像没有,即使有,我也忘了。」

    「你说想当舆师,是想活得像个人,这是本末倒置,捨近求远。人的七情六慾,就是贯穿天地的通天塔,你首先要先活得像个人,才有机会当个舆师。这东西要教也教不会,你这木头疙瘩,还好是无根人,为师总可以让你下载情感的档案吧?这个档案,就是哀。」刘雷自觉与时并进,下载档案之类的词语都朗朗上口。

    「喜怒哀乐的哀?」

    「对。此女的父亲是清朝赴台官员,官场混不下去了,借住在当时的剑潭寺。她擅作诗,但身体有恙,在此病逝后芳魂不得归故里,会在月夜出来吟诗抒发哀戚之意。」刘雷看着姬颯哭过红通通的眼睛:「你知道吧,人在哪儿走了,葬在了哪儿,就是那里的鬼了。想家而归不得,家人离散心心念念,百求不得。这种不如意,是时也命也,箇中无奈怪不了谁,甚至辩不出个错处来,这样的哀,如今你可认得了?」

    姬颯想起细细曾经说过不会在台湾寻短见,因为她想回家,原来是这个意思。情感来到她眼前,像是一个生字,要她从头学起哀的意思。原来这样的,她反覆品味这感觉,想开口问什么,情绪仍在哀中跳不出来,竟是词穷。

    刘雷看了却是很满意:「你知道为什么她要作诗吗?」

    姬颯摇头。

    「不是造作卖弄,而是有些话无从直述,于是有了画、有了诗、有了小说、有了游戏。至于像你这样,还不懂迂回之美的孩子,说不出话就对了,根本无从表达起。」

    刘雷说完示意姬颯退开几步,留给他面前更大的空间。

    刘雷脱掉鞋,赤足在草地上走着似舞非舞,像是跛足行走的步伐,前前后后,左左右右,有点像醉拳,但又不是打拳的样子。他身上有着一种庄严的气息,虽然只是一个人看似乱走路,却像是祭祀或仪典般在地上画着符咒。

    姬颯看得入神,她觉得此时刘雷一动一静都优美如夜空星辰,反照着千古万年的光辉。一套步走完,刘雷已是满头大汗。

    「夏禹治水土,涉山川,病足故行跛。这就是禹步,禹步不是舆师的舆,是大禹治水的那个大禹。舆师不是道士,我们行禹步不是作法,而是与土地沟通。规矩我先不细说,总之,禹步你好好记着,必须学会。」

    姬颯照着刘雷的样子依样葫芦两次,刘雷才勉强接受:「你想着你的初心立愿,专心再踩一次,别看我,踩错就算了,心意不能错。好好向天地表明心跡。」

    姬颯照做,每踩一步,都默念愿能守护眾生。

    最后,刘雷掐了个手诀,一掌拍在姬颯眉心,力道颇大,姬颯往后退了半步。

    刘雷轻笑:「先凑合着使使,让你待会看得见地气,别像个二愣子。」

    姬颯环顾四周:「我没看见什么。」

    「憨儿,还不到时候。」刘雷仰头看了看天色:「该走了,今儿个要办的事多了去了,没时间磨蹭。」